清华科史哲讲座第106讲纪要:胡明辉,“清代考证学是否具有科学精神?以戴震的《考工记图》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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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9日上午,清华科史哲讲座第106讲在蒙民伟人文楼B206举行,由美国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历史系胡明辉教授主讲,题目为“清代考证学是否具有科学精神?以戴震的《考工记图》为中心”。本次讲座由科学史系孙承晟教授主持。

清华科史哲讲座第106讲纪要:胡明辉,“清代考证学是否具有科学精神?以戴震的《考工记图》为中心”

胡教授首先回顾了20世纪初梁启超、胡适对戴震的“发现”,尤其是胡适在《戴东原的哲学》中所奠定的“科学精神”论述框架,并指出他们的局限性,进而将戴震及其学术成就置于18世纪独特的社会经济与知识流通网络中进行考察,为我们重新理解戴震思想及其现代意义提供了新的视角。

胡教授指出,要理解戴震,必须深入他所处的历史与境。18世纪的清帝国,在国家特许的盐业垄断制度下,以徽商为代表的商人阶层积累了巨额财富,形成了一个连接江南地区与北京宫廷的复杂商业、权力网络。这个网络不仅是商品与资本的流通渠道,也成为知识与技术传播的路径。原本主要由清朝宫廷垄断的、经由耶稣会士传入的西方科学知识和精密仪器,如纳皮尔算筹、象限仪等,以及《几何原本》《远西奇器图说》等科学著作,正是通过这个网络,从宫廷流向了江南的精英阶层。出身于徽商家庭的戴震,正是得益于这种独特的物质与文化生态,在青年时代便接触并掌握了这些远超传统儒家学者知识范畴的西学知识,为他日后开创独特的学术路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与梅文鼎、江永等人先有深厚经学根基,后因兴趣涉猎西学的路径相反,戴震的治学轨迹是“先科后经”。他早年沉浸于数学、天文学、机械学等“格物致知”的领域,在掌握了当时最为先进的科学知识和技能之后,才在师友的劝说下,有意识地将这些精确、系统的知识体系应用于经学研究。这并非一种简单的学术转向,而是一场深刻的知识范式革命。戴震并非要用科学来否定或对抗经学,而是试图用他所掌握的精确科学知识,来更新和重建古典经学的权威。他指出“六书九数”是读懂经书的基础,实际上是将以数学为代表的科学知识,提升到了经学研究的根基性地位,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极具颠覆性的思想。

戴震哲学的核心,胡教授将其精炼地概括为是对“系统性”(Systematicity)的毕生追求。他所理解的“道”,并非宋明理学所倡导的那种悬浮于具体事物之外、抽象玄远的“天理”,而是一种内在于天地万物具体秩序之中的、可感可知、有条不紊的“条理”。戴震反对任何超越物理世界之上的形而上学实体,激烈批判程朱理学以抽象的“理”压抑人性的自然情感和欲望,并认为这种空谈理论无法有效地解释和组织具体的自然与社会现象。因此,他力主回归事物本身,通过考证、计算、绘图等一系列具体的、可操作的经验方法,在器物、制度、语言等纷繁复杂的经验世界中,去发现和重建那个充满内在逻辑和秩序的“道”。

《考工记图》正是戴震这一核心思想最集中、最成熟的体现。胡教授在讲座中详细解读了戴震在这部著作中的方法论创新。戴震革命性地将“图”从传统经学中作为文字附庸的地位,提升为一种独立的认识论工具,其重要性与传统的文字训诂、义理阐释不相上下,甚至更为根本。他的方法论是一个严密的“互证”体系,清晰地包含了四个环环相扣的步骤:首先,通过“训诂明义”,运用严谨的文献学方法,确保对古代典籍的准确理解;其次,通过“算术求真”,运用几何、三角等数学工具对文献中的数据进行严格的检验和推算;再次,通过“绘图立象”,将文字描述和数学计算的结果转化为精确的、可视化的工程图纸;最后,再用这些图纸反过来进行“考工实证”,检验文献记载的合理性,并尽可能与存世的实物或现实的工艺技术进行比对。这种融合了文献学、数学和工程学的全新研究范式,彻底改变了传统经学的研究面貌,将对古代名物制度的研究,从一种模糊的、定性的描述,转变为一种精确的、可验证的、系统的知识重建工作。

胡教授通过《考工记图》中的几个经典案例,展示了戴震如何将系统性思维和科学方法应用于对古代器物的具体研究之中。例如,在对“车”的研究中,戴震不仅阐发了其“天圆地方”的宇宙论象征意义,更通过精密的数学计算,验证了车轮辐条数量等象征性设计在力学结构上的可行性,从而地证明了古代礼制规范与技术理性之间的高度统一。在研究乐器“钟”时,他大胆挑战汉儒郑玄的传统诠释,运用声学和几何学原理,揭示了其独特的“合瓦形”截面是实现“一钟双音”这一声学奇迹的关键所在,并对古代复杂的声学工程进行了严密的数学还原与批判性分析。在对标准量器“鬴”的研究中,戴震大胆运用“勾股割圆”的数学方法,直接批判了郑玄注释中存在的逻辑矛盾,并以此为基础,确立了“以算证经”的革命性原则,即将理性计算提升为检验经典真理的更高标准。另一个例子是对“深衣”的辨析,其对左衽右衽的精密考证并非琐碎,而是具有关乎夷夏之辨的现实意义,体现了对三代礼乐秩序的深刻关怀。这些深入细致的研究,清晰地表明戴震的学术旨趣在于将那些看似无形的礼乐制度与宇宙观念,成功地转化为可视、可算的物理结构与数学关系。

最后,胡教授也指出戴震思想在历史长河中的“悲剧性”,尽管他的考证方法得到了纪昀等同时代学者的赞赏,但其背后深刻的哲学思想和对“系统性”的执着追求,在当时却鲜有知音。戴震实际上是连接当时不同学术圈子的关键人物,他的思想具有一种“和谐中的不和”的内在张力,代表了一种可能存在但最终不幸被中断了的中国本土的理性主义传统。

清华科史哲讲座第106讲纪要:胡明辉,“清代考证学是否具有科学精神?以戴震的《考工记图》为中心”

在讨论环节,针对在场师生的问题,胡教授进一步阐述了戴震的哲学思想何以卓尔不群,而不能为当时学者所理解并被继承。戴震的工作展现了深刻的理性和系统性特征,“汉学”“皖派”“考据”等传统标签对他完全不适用。重新审视戴震及其学术遗产,提示我们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除了宋明理学这一主流之外,还存在着另一条重视实证、强调结构和追求系统性的理性脉络。这对于我们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下,重新认识自身的文化传统,并探索一条能够融合中国古典智慧与现代科学精神的新路,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撰稿:陈可

审核:孙承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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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由 发表于 2025年12月11日 09: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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